一个事实十分清楚,奢侈品巨头财富的积累速度与供应链环节的改善速度明显不匹配
作者 | Aaron Lai、Drizzie
一觉醒来,德国柏林当地居民发现,选帝侯大道沿街数家奢侈品门店的入口和窗户悉数被喷上了橙色油漆。从Louis Vuitton、Prada和Gucci,到劳力士和Dolce & Gabbana,无一幸免。
这一天是4月22日,世界地球日。喷漆者不是常年神出鬼没的街头艺术家,而是环保人士,他们以此抗议富人碳排放量远高于普通家庭。
也就是说,在此次事件中奢侈品牌并非因某些失误成为直接的攻击目标,而是作为富人生活方式的象征,成为了泼墨的对象。
无独有偶,就在十天前,大约100名抗议者闯进全球最大奢侈品集团LVMH位于巴黎蒙田大道的总部大楼,该群体代表认为法国社会保障和养老金数十亿美元的资金缺口需要在LVMH这样的公司找到。
少数奢侈品巨头在过去三年赚得盆满钵满,LVMH股价在疫情三年内逆势翻番,当前市值高达近4500亿欧元。如此繁荣景象与消费者日益高涨的生存压力,以及时尚产业整体的捉襟见肘形成了愈发鲜明的对比,刺激某些持续酝酿的矛盾开始接连爆发。
尽管时尚产业的可持续化进程正在依照这些奢侈品巨头发布的官方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一个事实是十分清楚的,并且发展到人们无法自我欺骗的程度,那就是奢侈品巨头财富的积累速度与供应链环节的改善速度明显不匹配,而位于价格金字塔顶端的奢侈品也仍未能与中部和底部的大众时尚建立资源流动的良性循环。
可持续时尚虽然需要衡量工具来量化,但从来不只关乎碳排放数字目标的达成,更关乎时尚产业价值链各环节的连接与平衡。
拉纳广场工厂倒塌成为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工业事故之一,揭开了快时尚的遮羞布
值得关注的是,今年是著名的Rana Plaza拉纳广场工厂倒塌事件发生十周年。
2013年4月24日,位于孟加拉国达卡郊区的拉纳广场工厂倒塌,1132名纺织工人丧生,另有2500多人受伤,成为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工业事故之一,并揭开了快时尚的遮羞布,引起了世人对于大型时尚品牌供应链可持续性的密切关注。
这一事故为时尚产业敲响了警钟。拉纳广场事故发生后,200多个时尚品牌与工会签署了一份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孟加拉国消防和建筑安全协议》,以监测和处理该国服装工厂的安全隐患,包括建立问责制、设置第三方监察、提供财务支持、确保供应链透明度等。
至今,孟加拉国有超8000家服装厂,是世界上第二大服装出口国,纺织和服装业占全球市场的近十分之一,几乎把握着全球服装产业,尤其是快时尚的命脉。
因此,《协议》的签订被认为是现代服饰史上最重大的里程碑,它将该国的工业安全和员工福祉问题彻底摆上了台面,被称作“时尚产业的保险单”。
2021年,200多个协议方与工会再度达成协议,将《协议》的监管业务移交给独立机构,并扩大了协议的范围和权限。次年,这一监督模式在巴基斯坦启动,标志着其首次进入孟加拉国以外的国家。
为纪念拉纳广场工厂倒塌十周年,代表1.3万亿美元管理资产的190名投资者近日发布新的联合声明,敦促更多在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采购纺织品的公司加入《孟加拉国消防和建筑安全协议》。
被敦促的企业包括快时尚品牌Urban Outfitters母公司URBN、牛仔品牌Levi Strauss & Co以及商超集团沃尔玛等,这些企业因拒绝加入《协议》而受到诟病。截至目前,仅有45个品牌签署了巴基斯坦安全协议,而仍有数千家孟加拉国的服装工厂没有被纳入《协议》。
如果不是拉纳广场的这一场灾难,时尚产业的可持续发展意识或许都无法被唤醒。此后时尚产业开始了一场从奢侈品牌到快时尚品牌的可持续发展全面转型。
2019年8月,全球奢侈品巨头开云集团牵头签署的《时尚公约》被视作可持续时尚发展的里程碑。该公约旨在对三大环保主题做出承诺,前所未有地覆盖到32家时尚和纺织业的200个品牌,包括因皮草问题受到诟病的爱马仕等。去年11月,Maison Margiela母公司OTB成为新签署方。
开云集团牵头签署的《时尚公约》前所未有地覆盖到200个品牌
今年3月,开云集团还在纽约举办的一场活动中承诺,以2021年的水平为基准,到2035年,开云集团温室气体绝对排放量将减少40%,成为近年来首批做出明确减排承诺的大型时尚集团之一。
而作为《时尚公约》中唯一缺席的头部奢侈品公司,希望以独立体系进行可持续发展的LVMH也早在20多年前也已成立了环境保护部门,并将可持续发展作为企业战略的重要部分,于2021年首次公开LIFE 360环境计划。
此外,据LVMH人力资源主管Chantal Gaemperle透露,集团旗下品牌工匠的薪水远高于法国工匠的平均工资水平。爱马仕也表示工匠工资远高于法国最低工资标准。这些奢侈品牌工匠的工作环境自然也是安全舒适。
相较于掌握了更多资源、能够为可持续发展目标进行系统性投入的第一梯队,中型上市公司如Zegna、Prada、Burberry、Moncler等则已在近两年主动布局ESG战略,将社会责任抬升到与财务目标平起平坐地位,通过对消费者做出明确的可持续发展承诺,推动市场估值和市场效率,消除了潜在的舆论风险。
图为Moncler公布的ESG目标
与此同时,被诟病最多的快时尚也加紧推进可持续时尚进程。
今年3月,Inditex宣布旗下产品不再使用“Join Life”标签来区分系列中的可持续产品。该集团最早于2015年启用这一标签,产品占比从2018年的9%提高到了如今了60%以上。去年11月,已持续10年的H&M“Conscious”环保系列宣布撤出,以向更加精确的数字化驱动转型。
快时尚集团从早期推出环保系列到全面提升环境保护,可被视为一种进步。
然而从奢侈品牌到快时尚巨头,可持续时尚看似在几年之间成为了普遍实践和毋庸置疑的目标,企业纷纷公布了方法论与目标,一切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但近一段时间以来,市场上开始出现了更多反思。
一方面,尽管奢侈品集团集体发布宏大的ESG计划,但从业绩规模看,这些主体似乎无意思考发展质量,放慢脚步谨慎扩张。相反,少数奢侈品巨头依然在疫情期间敛财,助推企业市值和创始人财富双双创下新高。
另一方面,伴随着一批从电商平台起家、比Zara们更快更廉价的超快时尚崛起,快时尚行业的可持续化问题一直未能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甚至情况变得更加严峻。
过量的市场供给面前,有限的可持续只能是杯水车薪。快时尚追求高效生产和过量满足,以应对愈发激烈的市场竞争,而可持续则意味着企业需要为社会责任牺牲速度,甚至付出额外成本,二者天然的矛盾使得快时尚的可持续化进程充满阻力,同时受外界压力所迫而不得不向可持续发展表现出投入决心。
每一秒都有约一卡车的纺织产品被填埋或焚烧,造成额外的土壤污染和温室气体排放
这种矛盾很容易进而带来虚伪。面对模棱两可的术语和不一致的行动,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和专业人士正在对“漂绿”营销变得警惕。2022年春,欧盟委员会出台反“漂绿”计划,规定“环境友好”等术语只有在公认的卓越环境绩效的支持下才被允许。
与此同时,在概括性的可持续时尚叙事中,人们开始关注不同财富人群的影响力差异。换言之,人们开始关注财富作为变量对环境施加的影响,而这个视角此前曾经被忽略。
去年,明星Kylie Jenner乘坐私人飞机引发了全球网民对富人碳排放的广泛讨论。人们惊讶地意识到,当前全球可持续时尚看似平等的叙事背后实际上隐藏着巨大的不平等。当大众意识到,自己需要选择3万次纸质吸管来抵消Kylie Jenner一趟三分钟的私人飞机之旅所产生的碳排放时,矛盾早已被激化至极点。
据Hot or Cool Institute和Rapid Transition Alliance 2022年11月的一份报告,平均而言,时尚消费者中最富有的20%,他们的碳足迹要比最贫穷的20%高20倍。未来十年,他们平均每年只需要购买新衣服的数量降到五件,就能符合全球气候目标。
了解这一背景后,柏林奢侈品大街成为环保人士的目标便更容易理解,这背后的语境是针对财富阶层与可持续发展的关联讨论愈演愈烈。
除此之外,人们也开始对可持续时尚概念在过去数年间朝向精英主义发出质疑。
如今可持续时尚单品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意味着更加高价。因为负责任的生产方式往往意味着成本的上升,品牌也往往以此进行自我营销,进而向消费者收取高价。这不光发生在奢侈品,许多设计师品牌及户外品牌也是如此,价格门槛已经首先将大部分消费者排除在外。据伦敦时尚零售学院的调查显示,有三分之一的年轻人并不会为可持续时尚多付5英镑。
市场也在教育消费者采取可持续的方式回收或再利用,而这都需要消费者付出时间甚至金钱成本。种种讨论都在营造一种错觉,即只有富裕或中产消费者才有条件践行可持续时尚。
然而,倡议组织Remake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Ayesha Barenblat指出,为价格更高的“慢时尚”产品买单实际上并不能保证供应链中的工人获得公平的报酬,这些奢侈品牌的供应链几乎高度不透明,且不免存在不符合员工福祉的现象。
事实上,可持续时尚与高成本并不直接挂钩。近期一种新兴讨论开始出现,随着欧美年轻人生活成本的增加,人们开始不以穿着Zara、H&M等快时尚为耻,而一股名为Thrifted的节俭风潮崛起。人们认为,只要一件衣服穿得时间更久,同时也能够负担得起,就是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
可持续时装品牌Stella McCartney 2023秋冬时装秀
不可否认,快时尚以亲民的价格和紧随趋势的设计,推动了时尚民主化的发展,为全球消费者创造了自我表达的途径。近十年来,欧美、日本快时尚品牌迅速扩张,催生出H&M、优衣库等行业巨头,在创造就业、拉动区域经济增长方面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
从这个角度看,市场对于可持续时尚的讨论不断走向细化与反思。快时尚不再等同于不环保,时尚也不只是二手衣,而是关乎整个系统。少数人终于开始打破刻板印象和贴标签,而用辩证、平衡和全面的视角思考问题恰恰是可持续发展的更深层意义。
但整体而言,可持续发展的现实依然残酷。
例如《孟加拉国消防和建筑安全协议》虽然为提高服装工厂的安全水平带来了框架支持,但灾难仍在发生。2021年3月,孟加拉国一家染坊的化学品储藏室发生火灾,导致1名工人死亡,42人受伤。早在9个月前,该工厂就被《协议》认定为部分合规,但针对不合规处的后续整改迟未跟进。
与土耳其在时尚供应链中的重要角色相比,该国在此次危机中远未获得应得的支援
今年2月,另一大时尚产业供应链关键一环土耳其发生两次7.8级地震,土耳其和叙利亚两国逾1.5万人丧生,约5.4万人受伤,包括Zara母公司Inditex、英国时尚电商Boohoo、H&M、Mango等时尚企业伸出援手,捐赠救灾资金和保暖衣物等。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完整的纺织产业链,土耳其成为近年来欧美制造业回流的一个极富吸引力的目的地,是欧亚大陆最重要的服装批发集散地之一。然而,与土耳其在时尚供应链中的重要角色相比,该国在此次危机中远未获得应得的支援。除了Mango和H&M等快时尚品牌以外,早期承诺为土耳其地震提供援助的时装品牌十分有限。
土耳其的境遇所反映出的,是时尚产业长期的不平等。时尚品牌一边进行“洗绿”市场营销,另一边却妄顾供应链上游的危机,这依然是时尚行业可持续发展程度极低的证据。
以拉纳广场事故作为起点,十年过去,可持续时尚议题的讨论已经进入全新阶段,而实践亟需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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